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媒介就是知識:中國現(xiàn)代報刊思想的源起

發(fā)布時間:2020-10-14 18:00:46 點擊次數(shù):199

中國現(xiàn)代報刊是在“新知”——媒介就是知識中進入人們視野的。這不僅是說報刊可以起到新知的作用,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一種“新知”,屬于東漸的“西學”。傳教士以報刊傳送西洋“知識”,企圖填補“夷夏”的溝壑,同時也為中國人引介了現(xiàn)代報刊;林則徐以中國古老的“邸報”為經(jīng)驗基礎,由此窺見了西人“新聞紙”,無意中打開了通達世界的一個窗戶,同時也使中國人對“新聞紙”有了一個具體的可資參照的圖像;《申報》則以自身的存在,劃分出“新報”與“邸報”之別,讓中國朝野不僅直接領略到報紙的政治力量,同時對于“新報”有了直觀的感受和體驗。這些不同的知識因素,共同釀成了晚清中國人理解現(xiàn)代報刊的基本水準和接受報刊的知識氛圍。

關鍵詞:媒介;知識;中國現(xiàn)代報刊思想;林則徐;媒介

作者簡介:

  【內(nèi)容提要】中國現(xiàn)代報刊是在“新知”——媒介就是知識中進入人們視野的。這不僅是說報刊可以起到新知的作用,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一種“新知”,屬于東漸的“西學”。傳教士以報刊傳送西洋“知識”,企圖填補“夷夏”的溝壑,同時也為中國人引介了現(xiàn)代報刊;林則徐以中國古老的“邸報”為經(jīng)驗基礎,由此窺見了西人“新聞紙”,無意中打開了通達世界的一個窗戶,同時也使中國人對“新聞紙”有了一個具體的可資參照的圖像;《申報》則以自身的存在,劃分出“新報”與“邸報”之別,讓中國朝野不僅直接領略到報紙的政治力量,同時對于“新報”有了直觀的感受和體驗。這些不同的知識因素,共同釀成了晚清中國人理解現(xiàn)代報刊的基本水準和接受報刊的知識氛圍。

  【關 鍵 詞】媒介 知識 中國現(xiàn)代報刊思想

  【英文標題】Media is Knowledge: The Beginning of Modern Chinese Newspaper

  【作者簡介】黃旦(1955-),男,浙江省溫州市人,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、博士生導師,主要從事中外新聞傳播思想、大眾媒介與社會的研究,復旦大學信息與傳播研究中心,上?!?00433

  [中圖分類號]G239.29 [文獻標識碼]A [文章編號]0439-8041(2011)12-0139-10

  法國的塔爾德說,報紙是“公共的書信”、“公共的交談”,甚至是“公共的頭腦”;①中國的戈公振則說,報紙是“精神的集合體和聯(lián)絡機關”②,從現(xiàn)代報刊和民主政治、公共輿論的密切關系看,這固然是其最根本的特征,但中國最初對于報刊的認識卻并非如此,相反,作為一種外來新物,都是立足于“新知”而接觸、認識并加以使用。中國現(xiàn)代報刊是在“新知”——媒介就是知識中進入人們的視野。這不僅是說報刊可以起到新知的作用,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一種“新知”,屬于東漸的“西學”。我們現(xiàn)在不少學者很正確地看到并著力發(fā)掘報刊與知識成長的關系,但此種功能主義的路徑,卻把報刊作為了一個現(xiàn)成的不言而喻的東西,很少注意到報刊本身就是一種“知識”,在中國人頭腦里同樣有一個成長過程,更不必說這種知識“成長”,因各國不同的“水土”也是大有差異的。

  本文打算從傳教士報刊、林則徐譯報以及《申報》的創(chuàng)辦三個方面,對現(xiàn)代報刊認知在中國的生成過程做一粗淺勾勒。順便說明,這樣的選擇有其代表性,未必就足以囊括所有。另外,本文的目光仍然是關注創(chuàng)辦者和使用者,假如有閱讀史的補充,肯定更能顯示其豐富性,這個缺憾只能留待以后補了。

  一

  中國對于現(xiàn)代報刊的認知,自然而然首先要注目于那些來中國的西方傳教士——利瑪竇自詡的“耶穌的勇兵”,是他們首先帶來了這一新鮮事物。1834年在廣州成立的“在華實用知識傳播會”說,他們之所以涉足刊物,“主要宗旨將是出版能啟迪中國人民智力的一類書籍,把西方的學藝和科學傳授給他們,要采取適當?shù)拇胧┎粌H能在廣州,而且能在全國流通”。試圖通過“智力的炮彈”,從而“把天朝帶進與世界文明各國聯(lián)盟”之中。③不消多說,他們創(chuàng)辦刊物也是為了制“夷”——為制服他們眼中的“無知而又冥頑不化者”——中國人?!爸袊捎趪澜罴皩ν鈬穗y以理喻的妒忌心而國門緊閉,不允許耶穌的仆人用活生生的聲音一面解說福音,一面遍游該國,甚至在國境上對耽于偶像崇拜的萬民發(fā)出規(guī)勸其悔改的呼聲也做不到。”④這種不堪的境遇,使米憐覺得“有必要在馬六甲每月或盡可能定期地發(fā)行類似于雜志的中文出版物,以便將一般知識的普及與傳教結(jié)合起來”⑤,于是就有了迄今公認的中國第一份現(xiàn)代中文刊物——1815年的《察世俗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。

  《察世俗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的自我聲稱是要“灌輸知識,闡揚宗教,砥礪道德,而國家大事之足以喚醒吾人迷惘,激發(fā)吾人之志氣者,亦兼收而并蓄焉”,⑥切實目的在于要消解夷夏之隔,以便讓上帝聲音暢通中華,天下一家、萬眾同類便由此成為溝通首選的框架?!叭厣现巳缫淮蠹遥m不同國,不須分別,都是神原造的,都是自一祖宗留傳下來的,都是弟兄,皆要相和、相助才好。”⑦此種貌似“拉莫萊特之吻”⑧的“四海一家”,則未必就是骨子里的想法,自然的結(jié)論便是需要由此及彼考察各地世俗,實際就是要了解西方?!耙环N人全是,抑一種人全非,未之有也。似乎一所地方未曾有各物皆頂好的,那處地方各物皆至臭的。論人、論理,亦是一般。這處有人好歹、智愚,那處亦然。所以要進學者不可不察萬有?!雹崞淇嘈呐c無奈,或許在“多聞,擇其善者而從之”的刊頭語中就足以道盡。這樣的思路及其姿態(tài),決定了其“灌輸知識”和“闡揚宗教”的出場亮相——以宗教及科學知識感化并打開中國人封閉的頭腦?!吧窭怼?、“人道”、“國俗”三樣“多講,其余隨時順講”⑩。也許是效果不佳或許是聽到了什么,據(jù)說米憐后來對刊物有過一個反思,有關宗教道德內(nèi)容太多,“天文學入門、可資教訓的歷史傳記選萃、重大政治事件的解說等”還很不夠,(11)可直到最終,此種狀況仍沒有太大改變。從報刊的角度,我贊同卓南生的說法,《察世俗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的意義,在于向“中國讀者介紹了‘定期出版物’的概念”,(12)只是需要做一點補充——在我看來是必不可少的,這是一個非官方出版的“定期出版物”的概念。

  十八年后,郭實臘(亦譯為郭士立)和《東西洋考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的出場,已不是《察世俗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的諄諄善誘,雖然仍擎舉“夫天下萬國,自然該當視同一家,世上之人,亦該愛同兄弟”(13)的標牌,“人無遠慮必有近憂”的刊頭語,顯然已是警示或者警告的口吻?!爱斘拿鲙缀踉诘厍蚋魈幦〉醚杆龠M步并超越無知與謬誤之時,——即使排斥異見的印度人也已開始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出版若干期刊,——唯獨中國人卻一如既往,已然故我?!睂τ谝咽恰伴L久交往”的西方人,始終是“狂自尊大”地稱之為“蠻夷”,令之惱怒?!稏|西洋考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首要目的,就是打破這一陳見,“使中國人獲知我們的技藝、科學與準則”,并以此種“較妙的方法表達,我們確實不是‘蠻夷’”。(14)英格蘭出身的米憐不乏浪漫,設想刊物如彩色云般,使人一見就喜(15);來自普魯士的郭實臘,更多展示出日耳曼民族的嚴謹和實用,“偏向于用展示事實的手法,使中國人相信,他們?nèi)杂性S多東西要學”(16)。今人耳熟能詳?shù)摹坝檬聦嵳f話”發(fā)明權,首屬于郭實獵。

  從《東西洋考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開始,傳教士刊物宗教色彩淡化,世俗內(nèi)容增加,已是大家都認可的事實。郭實臘承諾,“每期將包括二十頁以上,并附有地圖、插圖、地理學與天文學主題的說明,等等。倘若這事得到社會的支持和贊助,它將相當?shù)財U增一些補充資料”。(17)1853年創(chuàng)辦的《遐邇貫珍》,繼續(xù)這樣的思路,聲稱是要將“列邦的善端”轉(zhuǎn)述于中土,同時也將“中國之美行”,達至于外邦。(18)到了1857年的《六合叢談》,幾乎已經(jīng)看不出教會的色彩,轉(zhuǎn)而則已是:

  通中外之情,載遠近之事,盡古今之變,見聞所逮,命筆志之,月各一編,罔拘成例,務使穹蒼之大,若在指掌,瀛海之遙,如同衽席。是以瑣言皆登諸紀載,異事不壅于流傳也。(19)

  《遐邇貫珍》的更加引人注目之處,但不知為何迄今仍被研究者所忽略的,是它首次把中國的邸報與西洋的日報做了區(qū)分:前者只有上諭奏折——這些隸屬于朝廷的舉動大略;后者,內(nèi)備“各種信息”,而且可達平常人家。一有要事,頃刻間四方盡知其詳。泰西各國的這種常見之物,在中土卻是“向無所有”。(20)也許出于同樣的考慮,比《遐邇貫珍》晚一年,在寧波出現(xiàn)了《中外新報》,成就了中國新聞史和新聞思想史上的一個開天辟地之舉:索性在報名中嵌上一個“新”字,從此不與邸報混淆。接續(xù)就有了1862年的《上海新報》、1868年的《中國教會新報》(21)。《教會新報》主編林樂知說的明白,新報就是新聞,泰西各行業(yè)都有。(22)借助新報,甚至能探究“無窮之學問”(23)。既為“新報”,自然也就是中國亙古未有之報。“教會新報”的四字搭配,“教會”是主辦者的標志,所要展示的卻是“新報”?;蛘哒f,當教會去辦一張“新報”,自也就不能不顧及其特點。事實也果然如此,每期中說教的文章雖不可少,然而“新報”中所關涉的范圍卻絕不止于教事。知識類的自不必說,令人驚訝的是第一期中甚至還刊有“奇人”、“奇事”:前者是感嘆倫敦與金山電報往來信息之捷便,后者則是驚異于連體嬰兒情狀之怪奇。創(chuàng)辦僅三年,在一位讀者眼里,它儼然就是百科全書:

  新報一襲,本參詳天道為務,而其中,或附中外新聞,要皆關涉世道人心,為有益于修齊治平之略。至有時詳天文,則日月星辰記載,悉憑實據(jù)。有時詳?shù)刂荆瑒t山川河海形勢俱本輿圖。有時詳人物禽獸草木,亦各按其性理而有本。有文即如論金石,元質(zhì)條分;稽舟車,氣機縷析。凡氣球之高舉,電線之速傳,亦莫不是究是圖以明其秘旨。休哉!無奇不載,無義不搜。(24)

  贊揚聲中不免有過譽之味,但至少可見出,讀者們并不以為這是一份純粹傳教的宣傳品。五年以后,《教會新報》改版,“新聞必更新式”,“廣為搜羅,別其類而登諸報”,總共“擬分五類:一曰政事;二曰教事;三曰中外;四曰雜事;五曰格致”,以“俾閱者豁目爽心,較前稍覺軒朗”(25)。教事只是五類中的一個,而且還排在政事之后,看來“無窮的學問”之趨勢有增無減,自是無庸多言矣(26)。

  就在這種“廣為搜羅”的“知識”中,關于報刊的介紹也就夾雜其中挾裹而來?,F(xiàn)在所看到的最早關于報紙的介紹,當數(shù)1834年1月《東西洋考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上的《新聞紙略論》。這篇在中國歷史上位居第一的新聞學專文并不長,引用者不少,讀過的似乎不多,不妨做個文抄公照錄如下:

  在西方各國有最奇之事,乃系新聞紙篇也。此樣書紙乃先三百年初出于義大里亞國,因每張的價是小銅錢一文,小錢一文西方語說加西打,故以新聞紙名為加西打,即此之意也。后各國照樣成此篇紙,至今到處都有之甚多也。惟初系官府自出示之,而國內(nèi)所有不吉等事不肯引入,之后則各國人人自可告官而能得準印新聞紙,但間有要先送官看各張所載何意,不準理論百官之政事,又有的不須如此各可隨自議論諸事,但不準犯律法之事。其新聞紙有每日出一次的,有二日出一次的,有七日出二次的,亦有七日或半月或一月出一次不等的,最多者乃每日出一次的,其次則每七日出一次的也。其每月一次出者,亦有非紀新聞之事,乃論博學之文。于道光七年,在英吉利國核計有此書篇,共四百八十多種,在米利堅國有八百余種,在法蘭西國有四百九十種也。此三國為至多,而其理論各事更為隨意,于例無禁,然別國亦不少也。(27)

  一眼即可看出,該文雖“略”但無“論”,所謂“略論”云者,名實不符。不過并不能因此低估了其價值,最可值得注意之處,在于它勾勒出西方新聞紙的基本歷史及其現(xiàn)狀。新聞紙產(chǎn)于意大利,是買賣的,一文錢一份,所以也就叫加西打(gazette);最初是官報,后來允許民辦,但報紙的出版發(fā)行控制制度各有不同(先送官看,不準理論政事,也有的可隨自議論,但不能違法)(28);報紙的刊期不一,并且與雜志有別(后者“論博學之文”);報紙數(shù)量龐大,英美法三國為最而且禁忌最少。短短數(shù)百字,內(nèi)容豐富,堪稱西方現(xiàn)代報刊歷史的濃縮。即便從今天的眼光看,它的介紹大略也是站得住的。據(jù)黃時鑒考證,《東西洋考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的最初十二期,為郭實臘所主編,而且郭還在刊物上發(fā)表了許多中文文章。(29)《新聞紙略論》刊載在第七期,為郭主編當無疑義,究竟是否出自其手,尚不得知,有一點不難斷定,作者對于西方報紙的確非常熟悉。

  正如前述,郭實臘設想是通過《東西洋考每月統(tǒng)記傳》的出版,“使中國人獲知我們的技藝、科學和準則”,以打破中國人的妄自尊大。所以,這個出自傳教士之手的刊物,是以科學文化知識而不是宗教教義為其主要內(nèi)容。既然如此,《新聞紙略論》從歷史角度來介紹新聞紙,也就好理解了。因為在這里,新聞紙是被作為中國所沒有的,類似于天文、地理、科技一樣的西方新事物,來給中國人開眼界獲新知的。有意思的是,這篇東西是被放置在新聞欄目中。也許是因為那一期沒有新聞來源(這在《東西洋考》中是很普遍的,編者時常感嘆缺少新聞,比如:“此刻西方英吉利等國船只,近月尚未有到,至無新息可傳,且今時風亦順逆不常,四方船只皆少來,所聞各國之事,甚為稀鮮矣”(30)。但無論如何,既然這樣處理,想來主編認為這是中國人應該獲取的“新聞”——新的知識。

  《新聞紙略論》一文,究竟對后人產(chǎn)生了什么影響,現(xiàn)在無從考定,沒有人公開引證或提到過,則是事實。魏源受《東西洋考》的影響不小,所撰著的《海國圖志》中,征引《東西洋考》共十三期,文章達二十四篇(31),《新聞紙略論》就不在其中,雖然其中介紹了新聞紙(32)。不過,《東西洋考》在正式創(chuàng)刊以前,郭實臘就先在外國人中預先征訂,創(chuàng)刊號首印六百份很快銷售一空,隨即又加印三百份,而且有少數(shù)中國人訂購,更多的刊物落到中國人手中,反映良好。在1834年,若干刊物還被寄到北京、南京和其他城市??梢钥隙?,《東西洋考》確曾在中國人中間傳播。(33)借此我們可以說,無論如何,在中國土地上出版的《東西洋考》,不僅使更多內(nèi)地中國讀者有機會親眼目睹了現(xiàn)代刊物,并且第一次讓中國人有了“新聞紙”這個概念(34),對其歷史變遷的基本面貌亦存有了初步印象。此后,關于報紙的知識越來越多,比如《教會新報》中就有“各國新報館數(shù)”(35);有泰西報紙常常議論國事遂使官場生畏(36);也有關于英國報紙之速和印度增設新報的報道。(37)難怪有人把《東西洋考》的出版,等同于鴉片戰(zhàn)爭這樣的大事件,“此后中文定期刊物的發(fā)行,多少模仿《東西洋考》的格式和內(nèi)容,諸如香港的《遐邇貫珍》,寧波的《中外新聞》,上海的《六合叢談》和《格致匯編》,以及北京的《中西見聞》等等,均受此影響”。(38)戈公振則稱,“故我國言現(xiàn)代報紙者,或推此為第一種”(39)。